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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篇读罢头飞雪

2004-01-07 13:16:00 来源:博览群书 □韩三洲 我有话说

2003年,是现代中国两个历史名人诞辰110周年的纪念年。一个是1893年12月26日出生的世纪伟人毛泽东,缅怀声势搞得轰轰烈烈、有声有色;另一个是同年9月9日出生的梁漱溟,除去其家乡广西出版了一部《梁

漱溟先生年谱》(以下简称《年谱》)外,未见到有其他更特别的纪念方式。其实,在这两个同年生的名人身上,很有些历史契合,命运常常使他们不期而遇,或交流,或探讨,或冲突,或反目。1918年,梁漱溟应北大校长蔡元培之邀到北大哲学系任教时,杨开慧的父亲杨昌济亦在哲学系任教,二人家中交流往返,毛泽东常去开门,虽多次见面,但很少交谈。1938年1月的抗战时期,梁漱溟访问延安,与毛泽东先后谈话八次,其中通宵达旦的就有两次;1953年9月,梁漱溟在政协常委扩大会议上与毛泽东发生了最激烈的冲突。会上,梁漱溟说,“我根本没有反对总路线,而毛主席却诬我反对总路线。今天我要看一看毛主席有无雅量,收回他的话。”毛泽东却厉声说;“告诉你,我没有雅量!”并指梁是“伪君子”、“你不是以刀杀人,却是以笔杀人”。以党外民主人士的身份,公开顶撞毛泽东的,独梁漱溟先生一人也!


梁漱溟何来胆量与勇气、清高与自负,能在中国历史上记下如此奇特的一笔?这是因为他内心中“自谓负有沟通中外古今学术思想的历史使命”(见《年谱・自叙》)。而他这种历史感与使命感的精神力量,集中表现在他最后的著作《人b与人生》一书中。梁漱溟一生著述达三十余部,代表他思想转变与哲学菁华的,是这本《人心与人生》。这本书也是作者写作时间最长,思虑最精深的一部著作,从立意到刊布,竟经历了半个多世纪。新近增补出版的《年谱》,对《人心与人生》一书的写作历程,有着详细的文字记录。


《年谱》记载,1921年,二十九岁的梁漱溟将《东西文化及其哲学》交商务印书馆出版,这是梁漱溟学术见解走向成熟的开始。在书中,提出了自己的新发现,即“所有人类的生活不出这三个路径样法:(一)向前面要求;(二)对于自己的意思变换、调合、持中。(三)转身向后去要求。”学界认为,这三种不同的路向,分别代表了西方、中国和印度这三种文化。书中预言世界将西方化,而下―・步则会转入以中国文化为代表的第二种路向。这种观点在当时曾引发很大争议。到1929年,此书已印刷8版,可见影响之大。熊十力评介此书,“在五四运动那个时期,在反对孔学、反对中国古老文化那么厉害的的气氛中,梁先生提出来世界文化是中国文化的复兴这话,是很有胆识的。”


不过,作者很快就意识到“这书所病非是零星差错”是错在引用西方心理学的见解、名词来解释儒家,“如果我们不能寻得出孔子的这套心理学来,则我们去讲孔子即是讲空话”。粱漱溟发现《东西文化及其哲学》在解释孔子上面有缺失,他要另写《人心与人生》来纠偏,不但要给中国儒家“一个说明”,还要把孔子之学“找回来”。


1924年2月,梁漱溟应武昌师大邀请讲授《孔子哲学大要》。先生的长子梁培宽认为,这篇讲稿的内容与《人心与人生》一书相近。这一年,先生写信给商务印书馆,请他们停印《东西文化及其哲学》一书。对梁漱溟来说,这是一方面是“大断已立”,另一方面则需要纠正前误的事情。这一年,梁漱溟辞去北大的教学工作,赴山东主持曹州高中及重华书院,并筹办曲阜大学。1926年,先生开始写《人心与人生》,边写边给学生讲,主要讲“人类是从生物进化演变来的”。次年,《北京晨报》发表此书的《自序》,作者又为北京学术讲演会讲此书三个月,约全书之半。


自1927年之后的近三十年间,《年谱》中不再见有《人心与人生》一书的记载,剩余的半部著作不仅二十年代没写出来,而且一直延宕到五十年代才正式动笔,七十年代中期方完稿,八十年代始得出版。这半个世纪延迟,自然有国难当头和政治运动的大气候的原因,更重要的是梁先生“心思之用别有在”。他不限于“坐而论道”,而是找到了“道”后就要去亲身实践。此后,梁漱溟认定宪政应以地方自治为基础,而地方自治又应由基层乡村人手,因而作《乡治十讲》,认为农村固然是中国的根本,但“根本处”所指乃是人心,因为人心是―・个大力量。为启发这力量,他先后在河南辉县筹办村治学院、在山东邹平创办乡村建设研究院,直到抗战爆发。八年抗战加上一年国共和谈,作者将全副精力用之于中国的现实政治,却自我判断是“无功的”,即无功于息止国共之争,无功于避免内战。


建国以后的1950年初,梁漱溟由重庆来到北京。《年谱》记载,3月10日晚7时,毛泽东约先生谈话,并邀请先生参加政府,被先生婉拒。这次谈话到深夜12时,左右向毛主席请示开饭,先生申明自己素食多年,请给一二样素菜。毛泽东忽然大声说,“不!全都要素莱,今天是统一战线!”先生告辞时,表示不敢劳主席相送,毛泽东竟坚持送先生到门外登车。然而先生从对方的词色间感觉出他的不愉快,不再有1938年春在延安那两次通宵辩论后舒服通畅的情怀了。


到了1952年,已经六十岁的梁漱溟写出《何以我终于落归改良主义》四万字的长文,回顾并检讨多年从事社会活动的经过,并呈毛泽东阅看指教。8月7日,毛泽东邀先生谈话,先生因蓄意要写《人心与人生》,向主席提出想去苏联学习巴甫洛夫高级神经活动学。毛的回答是,“要想去苏联,尚非其时!”一年后,梁漱溟在政协常委扩大会议上提出了他那个“工人农民生活九天九地之差”的惊人论断,从而引发了与毛泽东之间的公开冲突。


从《年谱》上可以看到,梁漱溟与中国政坛上其他被批判被打倒的“民主人士”的不同之处是,别人一旦遭到整肃,就会停下手中的笔,闭上自己的嘴。可他依旧不停止思索,依旧笔耕不止,其著作有《中国建国之路》、《人类创造力的大发挥大表现》、《中国――理性之国》等。有时,先生还将自己的手抄本亲自送到南长街新华门传达室,请毛主席收阅。《年谱》中记述,1955年7月,梁漱溟开始写《人心与人生》自序。这是第二次写自序,第――次写的时间为1926年5月。但是,两次都是写过序言就放下了。另据先生的次子梁培恕的文章回忆,这年初夏,父子同游北海公园,先生说起他即要动手写的《人心与人生》,以平静而深沉的声音说,“这本书不写出来,我的心不死!”


《年谱》记载:1966年,“文革”开始。先生从1960年开始再次撰写的此书已写到第七章,被红卫兵抄走。9月7日,梁漱溟为此事给毛泽东去信,信中略述被抄家、批斗的情况后,讲:“我尚未写完的《人心与人生》一书底稿,被红卫兵抄家时抄走了,希望毛主席设法把这个底稿发还我,以便我继续写下去。”“这个稿子千万毁不得,如果毁了,我生于斯世何益?”同月24日,此书的原稿就退回来了,并发还了被抄走的现款与存折。先生很高兴。抄家后未逾月,“在手头无任何资料的情况下,撰写《儒佛异同论》。”不过,梁培恕的回忆文章则有另一说:1966年8月24日,“红卫兵”前来抄家,较大的物件用卡车运走,书籍、字画、文稿就地焚毁。连续“造反”三天,最后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院子。小半部《人心与人生》夹杂在少量没有毁掉的东西之中放在地板上。此时而有这样的幸事,只能说是“苍天有眼”!


1970年,政协军代表决定恢复政协直属组学习,梁漱溟对“宪法草案”提出了语惊四座的两条意见:第一,宪法的产生是为了限制个人太大的权力,林彪为接班人上了宪法不甚妥当;第二,国家主席不可不设,什么人当国家主席可以通过宪法程序来选。是年,主要在写《人心与人生》一书,并阅读四十多个古今中外著名专家学者的五十多部著作,如《共产主义道德几个问题》、《自然辩证法通讯》、《历史研究》、《唯识述义》、《巴甫洛夫选集》、《形而上学》、《罗念庵学案》、《宋元学案》、《明道学案》、《阳明学案》、《濂溪学案》等。


1975年,八十三岁的梁漱溟在“批林批孔”运动中亮明的观点是“批林、但不批孔”。面对压力,他的态度是“三军可夺帅也,匹夫不可夺志!”7月初,《人心与人生》一书完稿。全书计二十一章,约十七万字。这本书主要是探讨人类生命的发展与人类前途,内容涉及生物学、心理学、人生哲学、伦理学、道德、宗教、教育及文化艺术等多方面。《年谱》评介说,书成之时,正是十年动乱再次肆虐,“四人帮”打着“批林批孔”幌子,肆意摧残践踏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遗产,肆意歪曲孔孟学说之时,先生奋笔写成此书,反复歌颂了孔子的自强不息和反对暴政的精神,阐发了“大同”思想和“仁”、“德”、“信睦”之道,谆谆告诫人之所以为人,在有自觉,在有理性;人应择善而从,不断争取向上;人对人应彼此以诚相见,互以对方为重,不应以对物态度对人。先生不屈不挠捍卫古老优良民族传统文化的精神,一如往昔,真乃难能可贵。


1980年8月,英文版《梁漱溟传》的作者、美国芝加哥大学历史系教授艾恺与先生长谈十余次,录音三十盒。谈话中,先生一再申明自己“不是学问家”,并说,“假定说在学术方面我有贡献,那就是这本书《人心与人生》,我尽我的头脑、精力发挥。我的思想、主张都在那本书里头。”1984年9月,经人联系,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版《人心与人生》一书,系九十一岁的作者自费所出。凝结着老人毕生心血的书稿终于公诸于世,与读者见面了。


毛泽东诗词有名句,“一篇读罢头飞雪”,道出了人生有涯而学海无涯的沧桑之感,梁漱溟的这本书也可谓“一书写成头飞雪”吧!尽管一‘部书从立意到写成历尽半个世纪,经过断断续续五十多年的苦心钻研和融会贯通,是先生晚年最后一部巨著,但先生并不满意。他在“书成自记”中写道:“书虽告成,自己实不满意。”“自己不能胜任的学术上根本性大问题――人心与人生。”因为,“我曾多次自白,我始未尝有意乎讲求学问,而只不过是生来好用心思;假如说我今天亦有些学问的话,那就是近六七十年间从好用心思而误打误撞出来的。”


以今天的现实来看,人心――对梁漱溟来说这个终生的主题,中国社会上的反应有如他的110年的诞辰纪念一样,是冷冷清清、少人光顾的。其情形诚如梁培恕十年前的一篇纪念长文的结尾所言:“现在仿佛没有人顾得上打他一枪。我的遗憾在此,于是寄望予未来。”


(《梁漱溟先生年谱》,李渊庭、阎秉华编著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7月版,32.80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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